望鹤归于野

暮色将倾



“沈暮之,你不得好死!本宫就算做鬼也不会放过你!”

  

我看着前两日染好的丹蔻,并不太理会败者的绝望理论,可惜我的冷处理并没有用,她还是在不休不止地咒骂着我。

  

明明都要死了,就不能好好地上路吗?

  

我拿出帕子,装模作业的抹了几下并不存在的泪水,还要小心翼翼地避免弄花了我的妆:“臣妾原以为贵妃娘娘这时候唤臣妾过来是想同臣妾叙叙旧,为何娘娘要如此咒我呢?”

  

芳贵妃双眼通红地瞪着我,那表情,活像个夜叉,哪有半分平常温婉贤淑的模样。

  

忽地,芳贵妃冷笑一声:“沈暮之,若不是你,本宫的孩子怎么会没了呢?本宫的身子怎会残败成这人不人,鬼不鬼的模样!”

  

她的愤怒没意思得紧,我也没了留下来的兴致。

“贵妃娘娘此话可真让臣妾伤心。”我俯身到她耳旁,轻声道:“若没有陛下的旨意,臣妾怎会如此呢?贵妃娘娘。”

  

“那么,臣妾就告退了。”我离开房间,将沾染了苦涩药味的帕子扔给了一旁候在门外的艳春。

  

我快步走向宫外,那贵妃屋内浓重的中药味熏得我头晕,若是我死前亦是如此必当自行了断,不落他人半点口舌。

  

不过今日属实难受,我扶着额,至夏见了连忙扶住我,下一秒,得了支撑的我紧绷的精神一松,便晕了过去。


我叫沈暮之,五品文官之女,及笄礼后没多久就随着选秀大典入了宫,给那叫江瑜且比我大十岁的皇上做妃。坊间传言当今圣上是我靖安朝顶顶好看的男子,是京城少女的梦中情人,可能对我那个父亲来说,我亦是那其中之一吧。

  

不管怎样,我还是入了宫,因我容貌才情一绝,被皇上封为贵人。

  

作为皇帝,选秀之后每夜的侍寝之人理应从家族兴盛父亲官阶高的贵女开始。宫里的人都说首得皇上临幸的必是那位一品武将之女宋知南,可他没有,他的贴身太监李公公向我传达了圣意。

  

烛火微颤,江瑜还在处理奏折,见我来了便将我喊去磨墨,一时之间我二人相顾无言。

  

还是江瑜先开了口:"你可知朕为何选你侍寝吗?

我心想总不成是你头晕眼花看错了牌子吧,我说:"如果臣妾说错话了,陛下会怪罪臣妾吗?"

  

江瑜将笔搁至砚台上,望着我,似是想听听我到底会说些什么。

  

"陛下是想利用臣妾吧。"手上沾染了些墨渍,这让我有些心烦:"臣妾虽为五品文官的嫡女,但自小便不受重视,连庶女都比不上,身份何其的低下,陛下却在这大选初夜唤臣妾侍寝,今夜过后,在这后宫中,臣妾不知受到多少白刀子红刀子,而您的目的,正是保住宋娘娘。"

  

"若是臣妾死在这深宫,也并不会有人追究。若是臣妾在这宫斗之中凭借着‘皇上的宠爱’活了下来,那么若是陛下在前朝颁布些有损贵族利益的政令来,那些人只会怪臣妾,只因臣妾倾国倾城祸乱君心。"我一口气说完,直视着江瑜的眼睛,虽然这大不敬,可我并不怕……应该不会诛九族吧?

  

江瑜抿了口凉透的茶,他站起身了,注视着我:"你怎知不是因朕喜欢你?"

  

"陛下若是喜欢臣妾,还会将臣妾往火坑里推吗?再者,多情自古帝王家,臣妾可担不起陛下一句喜欢。"居然说喜欢我??我可是知道江瑜和宋知南人人艳羡的青梅竹马郎情妾意的故事呢。

  

听了我的话,江瑜笑了笑:"你倒是聪明,沈暮之,朕很满意你。"

  

自那以后,我与江瑜心知肚明,他负责把我宠成祸国妖妃,纵容我的一切,我负责在后宫四处立敌,处理掉一切不利因素,比如说某些偷偷倒掉避子汤,怀了龙子的不听话的妃子。

  

我可以动后宫所有妃子——除了宋知南。


当我醒来时,江瑜立在我身边,见我醒来,他挥了挥手让李公公将宫内的奴婢带出去。

  

"你被诊出喜脉了,沈暮之。"江瑜开口说道。

  

好吧,作为唯一一个不用喝避子汤的妃子,会出现这种情况很正常。

  

肚子里有了个新生命,这让我感到新奇,轻轻地拍拍了我的肚子。

  

江瑜则握住我的手,仿若我很娇弱般,我说:"陛下,臣妾的肚里有孩子呢。"

  

江瑜能当个贤明的皇上肯定不傻,知道我话里有话,我们聪明人就爱当谜语人。

  

他握紧我的手,俯视着我,有些愠怒:"沈暮之你连自己的孩子都当成工具!"

  

"陛下,这不也是您的孩子吗?"我有些好笑地抽回我的手,江瑜的手冷成那样好意思握我,我把手塞进被子里继续说道:"在这深宫之中,孩子不就是争宠的工具吗?就算臣妾不动手,这孩子也不一定活下去。"

  

"而且陛下您自己说过的。"我想起了芳贵妃:"您不需要皇嗣。"

  

"那你可知朕为何不想要?"江瑜坐在床边,轻轻地抚着我的脸。

  

???

  

他是真不知道自己的手冰得像死人吗??

  

"圣意不可揣测。"怎么,要为宋知南留着太子位吗?

  

江瑜笑了笑,他说我在装糊涂。我懒得理他,打算再眯一会儿,可他不让,他说因芳贵妃昨夜去了,而我又怀了龙子所以给我晋了位。

  

你说起这个我可就不困了啊……等一下,人芳贵妃刚死你就把我升成贵妃,您有事吗?不能因为我是妖妃就可以为所欲为啊!

  

我正想着法子把江瑜赶走,李公公就进来了,他看上去很慌张,总不可能是哪个妃子又没了吧?

  

李公公连头都没磕直奔江瑜:"皇……皇上!!!宋娘娘落水了!!!"

  

好吧,这比某个妃子没了还重要。

  

江瑜看了我一眼,一副高深莫测的模样,我明白他的意思,挤出几滴眼泪,可怜兮兮地说:"陛下先去看望宋妹妹吧,臣妾没事的。"

  

"乖,朕去看一眼就回来,不会让爱妃久等的。"

  

我泪眼婆娑地望着江瑜离去,下一秒我就擦干了眼泪,可恶,这也太恶心了吧,明明宋知南比我大四岁,我还要喊她妹妹,这会显我老诶。

  

算了,看在贵妃月例高的份上,我就不斤斤计较了。

  

过了好几日,艳春同我说,那日宋知南落水是她看望太后回宫的路上有些许晕,在路过御池时,脚失力滑倒落水了。

  

听我之后,我将手中的糕点放下,有些好笑的想到,这几天宋知南一直针对我是因为脑子灌了水吗?


江瑜这几日好像同宋知南吵架了,他告诉我他之前去找宋知南时,宋知南将自己的漂亮脸蛋化成鬼样,一副忍辱负重的模样,眼含着泪花,带着哭腔说:“即使你得到我的身子也得不到我的心!”

  

我合理怀疑江瑜是故意的,我正犯着恶心,听他一说,更恶心了。这还是那个知书达理温婉动人的宋知南吗?真的不是被人夺了身子吗?

  

说起来,江瑜不会真的要我把这个孩子生下来吧?明明可以趁着此次机会将后宫那几个家族势力强的妃子拉下水顺带挫一挫前朝的威风。

  

江瑜明白我什么意思:“朕还以为你不会同朕商量,自己一人谋划整件事。”

  

“陛下可真是说笑了,臣妾哪有那个胆子啊。”我心里琢磨着不跟你商量好,之后怎么演啊。

  

"罢了,这孩子便留着吧。"江瑜抬了抬手让宫婢熄了烛火。


这日,我与艳春,至夏唠嗑呢,正聊到艳春她老家邻居的远房表哥家的儿媳妇的四叔家的猪被偷了,宋知南风风火火地闯了进来,小福子都没来得及通报一声。

  

没能拦住宋知南,小福子有些不好意思地看着我,不过我向来大度待人,很快就原谅了小福子,挥挥手,让艳春、至夏、小福子都出去了。

  

真可惜,我都没听到艳春她老家邻居的远房表哥家的儿媳妇的四叔家的猪被谁偷了。

  

"宋妹妹如此急匆匆地来找本宫是有什么急事吗"我尽量平和地望着宋知南以掩饰我对她的嫌弃。

都怪江瑜,我现在看到宋知南这幅模样就犯恶心!!

  

"你就是沈暮之?"宋知南持怀疑态度,明明我们很久之前就认识了,她又像确认什么似的,同我问道:“奇变偶不变?”

  

我说过我向来大度,谅解了她直呼我名,可这不代表我会同她胡闹:“宋妹妹就是为了说这个才跑了寻本宫?抱歉啊,本宫未曾坠过水,自然听不懂宋妹妹的话。”

  

宋知南好像受了什么奇耻大辱一般,她那张漂亮但没我漂亮的脸蛋我都有些陌生了 她结巴半天才指着我说:“你!沈暮之,你这是在羞辱我脑子进了水吗?”

  

“宋妹妹,怎能曲解本宫的意思呢?本宫只是想说宋妹妹自从落了水之后所谈论的东西都高深起来,只是本宫愚钝听不懂罢了。”看来宋知南还没变得那么傻。

  

宋知南就像从未接触过礼仪一般,招呼都不打一声,甩了甩袖子,气冲冲地走了。看来是个从小活在蜜罐里的人,在这深宫如何活的下来,若非有天底下最有权势的人护着,怕是早早没了消息。

算了,反正也不关我的事,我把艳春至夏唤回来,继续听艳春讲她老家邻居的远房表哥家的儿媳妇的四叔家被偷的猪。

  


钟愆会来找我是我没想到的,她比我早两年入宫,可一直没什么存在感,我都要忘了宫里有这一号人了。

  

钟愆找我是为了一件事,她想要和我联手,一起对付宋知南,幸亏她说这话是我手里的糕点还未吃下去,不然我肯定要噎着了。

  

就,那个傻里傻气的宋知南需要我们两个联手?是你钟愆太看得起宋知南了还是太看轻我沈暮之了?再者,宋知南还是江瑜心尖尖上的人呢。

  

我拒绝了钟愆的提议,我并不需要一个额外的不确定的因素成为我的和江瑜的助力。

  

钟愆知道劝不了我后低叹了句"变数。"就走了,真是个奇怪的人儿。

  

待人走远了,我喊来暮秋,很认真地问她,钟愆是不是也落过水了,不然怎会如此。

  

暮秋说没有啊,不过钟美人前不久受了风寒,差点熬不过去,后来有一天突然就好了,但也因此性情大变,常常去找宋美人的麻烦呢。

  

我听后沉思,宫里不会是闹鬼了吧?怎么一个两个的都奇怪起来。

  

晚上我把这事告诉了江瑜,他本来就因为宋知南的事有点苦恼,现在更苦恼了。

  

我管他烦不烦恼不恼,我的小日子过得还是很好的。


除夕宴到了。

  

夜晚,我坐在江瑜身侧,按理说这应当是皇后的位置,江瑜听着礼官报礼品,轻声同我说:"朕要文武百官知道,沈暮之虽为贵妃却与皇后无异。"

  

我敷衍地"嗯"了声,扫视了一圈周围的妃子、官员,有艳羡、有欣慰、有不满、有不解、有怨恨、有愁眉苦脸、有隐隐发怒。

  

于我而言,都很无趣。

  

宴会正式开始了,有君臣敬酒话语暗藏交锋、有妃子一曲肝肠断、有妃子一舞惊鸿。

  

而我,受着许多人明里暗里的打量,这让我很是无语,我都怀孕了怎么表演节目……不过曾经有位姐姐教过我剑舞呢。

  

钟愆身着水袖出场了。她每一甩袖每一舞步,皆若四月因风起的杨柳娇弱却又坚韧不拔,让我有些失神,要不是钟愆前不久同我聊过天,我真以为她是从哪误入人间的仙子。

  

江瑜倒是有些惊讶:"朕依稀记得钟尚书并不喜钟美人如此吧?"

  

我刚想说些什么,那边钟愆就捂着肚子摔倒在地。

不会吧,如果想斗的话在后宫里斗就够了,怎么还要闹到文武百官前来,我不理解,我大受震撼。

江瑜已经宣太医了,钟愆仍跪坐在地上,我命人将钟愆扶回位置上。

  

众臣也不知说些什么,彼此望一望又朝我望一望。看我干吗?我可没有那么傻在除夕宴闹事好吗?

太医来的也快,替钟愆把脉后说是被下了药,开些方子静养就行了。

  

居然还真有人把宫斗玩到除夕宴上了,果不其然江瑜有些生气,他说,除夕夜宴本是场同乐的家宴,后宫之中竟有如此狠毒之人,他定会查清好为钟愆主持公道。

  

忽然,我听到有大臣提及我的名字,紧接着越来越多大臣开始议论我。他们老早就看我不爽了,肯定想借此机会扳倒我,我望了眼钟愆,她脸色苍白面露疑色。

  

当真是病傻了,这种自导自演的戏码都是我玩剩下的,她指不定是想把责任推给宋知南或其他妃子,可她不知道,有我这个祸国妖妃在,就算是她头发丝掉了都是我的错。

  

我的眼泪说落就落,连江瑜都没反应过来,我说:"陛下,臣妾怎会加害钟妹妹呢?"

  

"朕的爱妃当然不会做如此卑劣之事,朕自当相信朕的爱妃。"

  

见群臣又要说些什么,我先发制人:"这几日本宫日日在宫内为孩子颂经祈福,怎会做如此恶毒之事。"

提及我还怀着龙子,那些人总算消停了会,当然,只是一会儿。

  

他们又开始挑起我的过错,说我这个妖女勾引皇上让皇上错过早朝。分明是他江瑜自个儿贪睡不想起来,没想到这个锅我都要背,我叫什么沈暮之,叫沈黑锅好了。

  

江瑜抑着笑望了我一眼,而后又吩咐宫人将妃子们带回寝宫,除我和钟愆以外皆禁足一个月,并让掖庭加紧查案。

  

我忽视殿内谴责我的骂声,低声同江瑜说:“钟愆正好给了那群大臣们一个机会来表达对臣妾的不满,到底是谁害得钟愆已经不重要了,他们已经认定了是臣妾。”

  

江瑜看着我,叹了叹气:“朕知道了,爱妃先回去吧。”


有了江瑜的授意,掖庭查案的速度很快,许多证据都指向了我,前朝知晓此事后纷纷上朝奏议将我打入冷宫,但江瑜不管,因此江瑜驳回了那些谏议。

不久后,掖庭又报出之前所查为假,真正的凶手为宋知南,这让宋将军很是头痛,并多次上疏告知江瑜他的女儿宋知南不会是如此之人。江瑜便让宋将军自己进宫同他女儿聊聊。

  

我坐在藤椅上,听江瑜说些近况,自那日除夕宴后,事情一个接一个的,她钟愆也算如了意,害得宋知南降了位份,罚抄了经书,加长了禁足时间,而她自己则升了位份,赢得了江瑜的关注。

  

想必江瑜会让宋将军进宫来看宋知南也是想借此散出宋知南性情大变的消息吧,

  

江瑜正自己与自己对弈,我棋艺不精就没陪他,他问我:“暮之不好奇朕为何会罚知南?”

  

对,我不好奇。我眯着眼小憩,没有理会江瑜的话。他会罚宋知南,是因为我需要一个替罪羊。宋知南是最好的选择,性情大变、无甚心机,易受人指引,于我、于江瑜而言,她早已不是当初那个那动的武将之女,她成了一枚合格的棋子。

  

冬日的太阳暖洋洋的,但这并不能改变我讨厌冬日的想法。

  

我真的很讨厌冬季。

  

许是因为我皱着眉,一只手放在我的眉心轻轻按揉着,不用猜都知道这是江瑜。

  

我睁开双眼,江瑜逆光坐在我身旁,阳光有些刺眼,我看不大清他的表情。

  

忽然,江瑜吻住了我,不是侍寝时那种掠夺的吻,也不是西洋那边很是流行的热吻,只是一个平静的、普通的吻。

  

“沈暮之,你真的有心吗?”江瑜放开了我,如此平静地说道。


除夕宴的时候太后也在场,她本就看不惯我,趁着此次机会,罚我抄了遍经书,若不是顾着我肚里的孩子,可能还要几遍吧。

  

但这事没有就这么结束。

  

某日,艳春拿着不知从哪来的红薯说是要烤着吃了,我刚应允呢,小福子就同我说沈朝韵想见我。

  

遵循太后旨意而来的被我父亲所收养了的我的堂姐——沈朝韵

  

我让暮秋将她带进来。

  

我看着沈朝韵向我跪安后的局促不安有些好笑。这很正常的,以往府中不受宠的嫡女摇身一变成了皇帝最宠爱的妃子,这让她不知用什么态度面对我。

她终是开了口,她劝我,收余恨,免娇嗔,且自新,改性情。

  

这些大道理的话我都听腻了,见我面露不耐,沈朝韵只是叹气,用着长姐的姿态劝诫我说:"阿倾……"

"沈朝韵,那个名字不是你能喊的。"皱起眉头的我也是如此的好看。

  

"……贵妃娘娘,后宫之中不可善妒啊。"沈朝韵瑟缩了一下却仍然说到。

  

我听后只觉得好笑,便问她:"你是觉得我本宫在妒忌钟愆?亦或是在妒忌宋知南?你也觉得本宫才是凶手吗?"

  

"贵妃娘娘……"沈朝韵跪了下来:“请息怒。”

  

“本宫才不会因为这点小事斤斤计较呢,起来吧。”

沈朝韵的脸色并不好看,是因为发现我这个宛如透明人一般的嫡女、那个只会逆来顺受的贱种不再那么好说话了吗?

  

我摆了摆手:“小福子,把她带出去,本宫乏了。”

"等一下!"

  

出乎我的意料,沈朝韵舍弃了她惯有的仪态,朝我跑了过来,并抱住了,在我耳边轻声落下"对不起"三个字。

  

沈朝韵松开了我,随着小福子离去。我往后靠了点,好让自己坐的舒服点。

  

自从怀了孕后,我总是容易犯困,暮秋见状,为我去太医院开些安胎的药,至夏忙着清点库存,艳春坐不住,跑去御膳房讨些零嘴。我看着大雪纷纷落在乌黑的檐头上,想着小憩一会却睡过去了。

  

是桂花藕粉的味道唤醒了我。

  

我躺在床上,江瑜坐在一旁,桌上摆着碗桂花藕粉。我打了个哈欠向江瑜请安,然后望向他希望他明白我的意思。

  

江瑜舀了勺藕粉,轻轻地吹着气,喂我吃了一口,我笑着同江瑜说:"在这后宫之中,臣妾应是陛下第一个亲手喂食的妃子吧?"

  

“那是自然,只有朕的阿倾才有这份殊荣。”江瑜又喂着我吃了勺。

  

“想不到陛下竟有闲情偷听女子之间的谈话。”想不到你个江瑜人模狗样的还爱偷听墙角。

  

“朕不过是忧心于阿倾,便派了些人守着阿倾罢了。”江瑜说的理所当然:“若不是暗卫告诉朕,阿倾睡在外头会冻伤的。”

  

“不过朕也有些伤心,朕居然到了此刻才从他人的言语中得知阿倾的闺名。”江瑜说着,还将手中的桂花藕粉放了下来:"阿倾为何叫阿倾呢?"

  

"……因为暮色将倾,山雨欲来风满楼。"我有些不爽,不是因为那碗藕粉,而是因为江瑜勾起了于我而言十分悲痛的回忆。

  

"陛下,臣妾的信呢?"不想再继续这个话题,我借由沈朝韵给我留下的那封信转移了话题。

  

江瑜从内衬中取出那封信,我接过,打开并扫了眼。江瑜问我是家书吗?我"嗯"了声,我堂姐给我的不是家书是什么?情书吗?


那封危险的信我看完就烧了,里面的内容无非是我爹想造反,他让我尽力扳倒宋知南,最好能牵连宋将军。

  

我虽没有回信,但我也往家中寄了些银两帮助我爹在朝中积累更多的势力。

  

宋知南那漫长的禁足三个月总算结束了,许是她觉得是我把这莫须有的罪名推给了她,所以她又跑来找我。

  

还挺烦的,现在的我可不想见到那个所谓的宋知南。

  

"宋妹妹来寻本宫是有什么事吗?"

  

宋知南用嫌弃的眼神望着我,她说:"贵妃娘娘凭着皇上的宠爱将罪名扣押在别人头上,自己却在此处赏花,娘娘不会有负罪感吗?"

  

我听了她的话,没再看着那些花,笑盈盈地回望她,正想说些什么,钟愆却来了,她早不来晚不来,偏生在宋知南找我时来,让人很容易想歪的。

钟愆向我行李,说是来送些礼物的,我让至夏收好送入库房。

  

宋知南有些无语,可她又想撇清什么,她对着钟愆说:"那个,你相信我,之前真的不是我害了你。"

  

钟愆只扫了宋知南一眼,很是平静的回答道:"宋妹妹,事情已经过去了,不必再说了。"

  

我一直很奇怪,钟愆对宋知南的敌意从何而来,据我所知,她们几乎没见过面……更甚着,她们应是同病相怜的人。

  

我叹了叹气,宋知南和钟愆都看向我,我有些倦意,不愿与她们再做什么揪扯,便发出逐客令,让她们各回各宫,别来烦我了。

  

钟愆走后,宋知南仍在这踌躇着,她从袖子里取出袋糕点说这是她在御膳房那要来的,我估计她是看到钟愆送了礼自己没送有些尴尬不好意思吧,纵然我并不喜欢这款点心,但我还是让艳春接着。

  

晚上,我令人点了那安神散,吃了些宋知南送的糕点,便睡下了。

  

剧烈的疼痛迫使我醒来,我忍着痛呼唤着暮秋,她一进来看到被子上染上了血就慌忙前去寻太医。

  

我受不了这痛,视线开始模糊,而后晕了过去。

  

"阿倾……阿倾……"温温柔柔的声音在呼唤着我,不知为何,我止不住地想哭。那声音再次传来:"阿倾你看,那位游街的状元郎啊,是你爹。"

  

阿娘面色温柔地将我抱在怀里,我随着她的视线望向窗外,意气风发的状元郎身着红袍,骑着马儿游街。那位状元郎似有所感,朝我们这望了一眼,阿娘与爹对视一眼后羞红了脸,哪有肆乐坊头牌的模样。

  

我阿娘是京城第一乐坊——肆乐坊的花魁,生得一副娇媚百生的相貌却是一个温柔的人儿。她与我爹相遇在雨天,我爹进京赶考不料突遇暴雨,奈何旅店已无客房,受了诱骗,进了肆乐坊。

  

那时阿娘刚奏完一曲琵琶乐,许是未曾见过阿爹这般的文弱书生来这儿,多留意了几眼,有些忧心一个书生在此地难免受欺负,便将人邀入厢房内。

  

我爹娘也算一见钟情吧,阿娘拿出自己的财产帮助阿爹留在京内赶考。阿爹考了三次,在第三次中一举中了状元,而在此期间,阿娘也生下了我。

  

"阿倾!"疼痛再次向我袭来,过往种种皆化作留不住的泡沫破碎在我眼前。

  

我喘着粗气,江瑜在一旁握住我冰凉的手,艳春至夏暮秋都泪眼汪汪的。

  

我顺势靠在江瑜身上,抑不住流泪,我问:"陛下,臣妾的孩子是不是没了?"

  

江瑜只是轻轻拍着我的背,他说:"阿倾不必害怕,朕定会查清楚的。"

  

一旁的艳春哭的上气不接下气:"娘娘,肯定是那安神散和糕点的问题!钟婕妤和宋贵人想一同害您啊……"

  

江瑜让宫内的奴婢都退下,他对我说:"把眼泪收了吧。"

  

他知道这一切其实都是我谋划的了,我收起眼泪:"臣妾给陛下创造了机会,陛下当欢喜才对。"

  

"你说的机会便是拿自己的性命开玩笑吗?"

  

"陛下,机会是用来把握的,如此好的机会,不用太过可惜了。"我仍倚在江瑜身上,在他耳边轻声说道。

十一
宋知南和钟愆没有被禁足也没有被打入冷宫,而是因谋害皇嗣入了狱。宋将军也被解了职。

  

宋将军性子急躁,当即问了江瑜为何只降罪于他,江瑜则将宋知南藏起来的信扔给他看。

  

信上写得是宋将军让宋知南找到机会谋害掉我肚子里的孩子,最好能把我也给害死,以及宋将军提到了他要谋反一事。

  

江瑜上完早朝便来寻我,心头刺被拔除,他嘴角还噙着笑。他问我,我是如何将他人的字模仿到连本人都辨别不出。我只是让他猜,自个儿则躺在床上闭目休息。

  

阿娘是肆乐坊的歌姬,她有足够的钱为自己赎身,但她却选择将那些钱给予阿爹,助阿爹考取功名,等着阿爹为她赎身,娶她为妻。

  

阿爹是昏庸无道的先皇时期的平民状元,他本该驾着马儿迎娶我阿娘的,可他没有,他无权无势,选择了迎娶高官之女,好让他在贵族圈里有一席之地。

  

曾经意气风发的人儿如今自甘堕落,他不再是当年对着阿娘畅谈志向的书生,他现在虚伪自私、贪图享乐。父亲最终没有娶阿娘,他只是买下了阿娘的奴籍,让阿娘成为他的妾。

  

阿娘从肆乐坊风光无限的头牌歌姬成了沈府受人欺凌的妾。而我,则从肆乐坊人人宠爱的小阿倾成了沈府低贱的野种。

  

我会临摹他人的字,也是从此时学起的,那些弟妹在学堂不爱听讲,先生布了作业则全部推脱给我,让我来完成。就这般写着练着便熟了,也算习得了个技艺,如今正好用到。

十二
我去狱里探望宋知南,她坐在草堆上,那模样,不似之前更似从前。她见我来了,只是温柔一笑,让我回想起幼时那个待我好教我习武的宋家姐姐。

  

"阿倾。"是熟悉的同母亲一般的温柔腔调:"很高兴你能来看我。"

  

"对不起,宋姐姐。"面对这样的宋知南我突然没了底气。

  

"我并没有怪你,阿倾,我很感谢你。"宋知南露出那种很悲凉的笑容:"我讨厌那种被束缚的感觉,现在她已经走了,我也可以离开这后宫了。"

  

我突然厌恶起那个占了宋知南身体的恶灵,可又想起,纵然那恶灵不在,宋知南在我的剧本里也是必死的棋子。那个"宋知南"的出现不过是让我少一点负罪感而已。

  

"只是很可惜啊,兜兜转转许久,我的理想仍是荒谬之事。"宋知南朝我仍了个物什,那是幼时一同游玩时,她用木枝雕的箭。

  

"阿倾,我自知我是要死了的,可我还是不甘,不甘死于这深宫之中,阿倾,你我都被囚于这深宫了啊。"

  

宋知南是一品武将之女,自幼随着宋将军习武,箭道之精连宋将军都自愧不如。

  

她是幼时那位愿意接纳我的宋家姐姐,也是妄想骑着马儿,架着弓,驰骋在战场上杀敌的妃子。

  

宋知南被囚在了深宫,唯一解脱的方法竟是死去。

我又去看了钟愆,她冷冷地望着我,不屑与我说话。

  

"钟愆,能为我唱一出戏吗?"

  

钟愆似乎楞了一下,她应当是想起了之前的除夕宴亦或是更久之前。钟愆站了起来,戴着镣铐唱着她最爱的戏曲,在牢里苦了她,嗓子哑了不少。

  

"沈暮之,这辈子的你是靠着什么坚持下来的呢?上辈子的你可是早早死在了进宫前。"钟愆停下来问我。

  

"你活了两世,这就是你为何对宋知南抱有敌意?"

钟愆点点头:"上辈子她也如此无甚心机,却让无数男人为其动心。很可笑吧,我活了两辈子都如此失败。"

  

"不是多活一辈子便会聪明的。"

  

"罢了,都要死了,也没什么好气的,上天已经给了我一次机会,我该知足的。"钟愆突然消沉下来:"沈暮之,你真过分啊,让我忆起了幼时,我明明想遗忘掉的。"

  

我一直都知道钟愆,她幼时因喜欢伶人便跑去学唱戏,被钟尚书打了好几次板子,最狠的一次钟愆在床上躺了半年。她如此尽力遗忘过去,忘记了自己的初心,唯留苦楚与复仇的恨意,如今,她又剩些什么呢?

  

门前的侍卫在催了,我摆弄了下耳坠,向她们行了个礼,朝着光亮处走去。

  

"保重。"

  

蝉鸣声聒噪。

十三
我被册封成皇后了,按江瑜的话来说,我是他的妾了。

  

这件事最高兴的不是我,而是我的父亲。他在朝中的势力大增,有不少人投靠他,拥护他指鹿为马颠倒黑白。

  

不出所料,父亲选择了谋反,他还是忘了当初自己夙兴夜寐之时都振振有词的"君君臣臣"。成为了曾经自己最厌恶的佞臣。

  

父亲带着他的兵马逼宫时,不少人都站在了父亲的一方,许是大多数人都觉得贪恋女色的昏君能做些什么?都放松了警惕。

  

"阿倾,你可知当时你父亲有多好玩?他见朕带着精兵而来,脸上苍白一片,好似秋猎里见到了弓弩明知自己在劫难逃却还是跑着蹦着奔向山林的野兔。"

"啧,他还高呼了两声心腹的名号,发觉四面楚歌后竟是惊慌地想要膝足到朕面前依上你的面子让我饶他不死"江瑜喂着我喝那养身子的药,语气平淡地谈起这几日让京上人心惶惶的血腥:"朕的好阿倾,若没有你,朕怎么会如此轻松地解决那些遗祸。"

  

"也得多谢陛下愿意纵容我这个祸国妖妃。"

  

一个昏庸无能,纵情声色犬马不分的皇帝,是旧党最易拿捏的存在。

  

那就任由他们猜测、怀疑、误会,最后打他们个措手不及。

  

江瑜让我半靠在他怀了,下巴抵在我的额角,嗓音温柔,问我为何会选择背负骂名,行大不孝也要帮他。

  

呵,明知故问。

  

我本就别无选择,这盘棋局,我甘愿做棋,落子无悔,他操棋在手只论输赢。没有我沈暮之还有林暮之、张暮之。帝王本无情,何必戏尘埃?都不过是一桩桩海市蜃楼罢了。

  

曾经踏马观长安意气风发的状元郎如今沦落至召狱之囚。

  

我阿娘是世界上最好的阿娘,我要替我最好的阿娘报仇。

  

我的阿娘死在了她最不喜的冬日,她喜春花的灿烂,夏蝉的空吟,秋果的茂盛,难耐于冬日的萧条与寒冷。

  

我的阿娘曾是肆乐坊盛极一时的头牌,上至京中权贵下至布衣百姓,无人不知这位容艳一绝的名伶。可到死时却独我一人哭着送行。

  

这种落差感,我要沈府所有人都品尝一遍。

十四
江瑜彻底清理残党的消息传入后宫时,把我打入冷宫的圣旨也一并到来。

  

我在众妃子的讥笑中接下了圣旨,还谢了个恩。

  

搬入冷宫后,天气越发毒辣了,我可舍不得自己娇嫩的肌肤被晒黑,整日窝在屋内百无聊赖地刺着绣。

  

"阿倾,你看,琼花开了,当真是只在晚上开的花呢,好看吗?阿娘很喜欢哦。"

  

……我被绣花针刺破了手,我果然学不来刺绣。

血珠很快地将绸制布料染红,紧接着我的泪水打湿了衣物,也将那血红稀释了不少。

  

我想我阿娘了。

  

我在日出之时登上了那囚住皇宫的城墙,从这里可以看到整个京城,包括肆乐坊。

  

那里灯火通天,看着那儿,回想起过往种种,我想我明白了。

  

"阿倾——"江瑜找到了我,刚下朝,他还没来得及换衣服。

  

我转身看见他如此匆忙的模样笑出了声,而后才说:"江瑜,我讨厌别人喊我阿倾。"

  

江瑜站在我的面前脸色并不好看。

  

我朝着江瑜一步步走去,他想张开手抱住我可最终还是举起又放下,我说:"江瑜,沈暮之已经被你养娇贵了,她不需要宫外的自由,她是只没有翅膀的鸟儿。"

  

我继续向前走,无视掉一旁的江瑜,看着寂静的皇宫,纵身一跃,真正成了无翼的鸟儿,坠落在这皇宫里。

  

我叫沈暮之,肆乐坊乐姬之女,是当今九五之尊的心尖宠。当今圣上是我靖安朝顶顶好看的男子,是京城所有少女的梦中情人,父亲觉得我是个美貌的人儿,便将我送入皇宫,去争夺江瑜的宠爱,可他怎么也没想到,到最后,皇上与他的女儿一起戏弄了他。

  

我叫沈暮之,是肆乐坊的阿倾,是阿娘的阿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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